宜都的嫂子們,說到棉花的時候,花字的兒話音特別綿長,可以想見她們的舌頭卷了起來,進入到了一個陶醉的境界 ,在努力把棉花二個字的發音說得比真正的棉花還要舒服和松軟。此時,她們語氣中充滿了驕傲與親切。
說到棉花,宜都人確實可以驕傲一下。一九五八年,百里洲棉花畝產過百斤。翻開地方志書一看,一九五八年的時候,宜都縣管轄著百里洲,百里洲棉花過百斤。這就是原汁原味的一段歷史,因為,那時枝江還有待于從宜都劃分出去。棉花值得驕傲的還有一件事,宜都棉花高產得力于推廣營養缽,而做營養缽的家伙什是一件帶著鐵桿和鐵筒子的器械。棉農在操作的時候,把鐵簡子在調配的營養土堆上一踩,手把鐵桿一拉,就做出了一個棉花營養缽。六十年代初,這樣的器械,連同棉花高產經驗,被中國的領導人作為國禮送給了朝鮮的金日成同志。金日成手上托一個營養缽,仔細觀看的照片還登上了報紙。坊間傳說,棉花營養缽器具是宜都生產的,這就有點不好證實了。不過照片上的營養缽,我二OOO年去百里洲調查,有人告訴我,這跟產棉區棉農們做的營養缽一模一樣。
棉花內涵太豐富了。七十年代知識青年下農村,縣知青辦就曾要求每一個青年配一床新棉被。一天,我走進了房東家,龔三爺說:“新的,坡上種的新棉花。”他掀開床單,拍了一下嶄新的棉被,飄出了一股香香的味道。第二天,我出工走過棉花地,看見棉蕾開花了,花瓣白白的并不漂亮。過了幾天,我再走過的時候,看見棉花的花朵變了模樣,一個個花瓣被點上了紅胭脂。這是怎么回事呢,花瓣是被露水清洗過,是被月亮感染過,是被晨風撫摸過,才變了模樣的嗎?我去問一個嫂子,嫂子不作聲,把嘴一努。她要我去問那邊幾個十七,八歲的姑娘。可是,姑娘們一個都沒有回應,默默地拔起了棉田的野草。后來我才知道,棉花開花時一朵朵是白的,黃的,只有授粉以后,才在花瓣上表現出胭脂紅,紅的像害羞的臉。這樣的問題,那個年代的姑娘家是不方便回答的。
棉花總是與嫂子們姑娘們纏綿在一起。宜都陸城西湖的河灘地,每年的八月九月,苞谷、高粱收割后,秸稈也被砍到了,人們才會看見河灘地原來是棉花田。年長的老婆婆,也像剛察覺出棉花田就在身邊,他們會蹲了下去,好長時間,撫摸著肥嘟嘟的棉花桃子。深秋季節,棉花葉子黃了,棉花桃子炸開了,遍地白得耀眼。棉花一朵朵被女人的手從花碗兒里摘了出來,放進靠在肚子上的棉花包。棉花包越來越鼓,女人們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互相笑了,彼此都看到了大肚子。棉花田有好多大肚子,有小嫂子的,也有大姑娘的。小嫂子們指著小嫂子的肚子問:“幾個月了?還不吃幾個酸柑子,酸果子。”聽見了這些話,大姑娘們就會把臉扭過去。一會,她們也活潑起來了,因為大路上走來了送親的隊伍,有綴掛大紅花的紅漆轎子,有鑼鼓笛子喇叭響器班子,最驚訝的是一大串隊伍中,有運送紅棉被白棉絮的,木頭板車堆的高高的,顫顫的;她們就數了起來,一床二床,好大一會還沒有數完,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再數……只是,送親的隊伍走遠了,她們還沒有數完。于是,她們的一只手臂繞過頭頂,搭在了另一邊的耳廓上,仰頭去看白云。一朵朵的白云像一蓬蓬的棉絮。她們在想,到時候,我的新棉被就如云彩一樣多,一樣潔白。她們重新開始摘起棉花來,手一翻一轉,好快。她們再說起棉花的時候,也和嫂子們一樣,棉花中的兒化音特別綿長,綿長的像在唱著一支裝滿陶醉的小曲。
棉花也給兒童們帶來了歡樂。放假了,小孩子跑過水稻田的細埂子,來到棉花田邊的楊柳林,粘知了,數鳥窩;柳樹上的知了,喝了棉花苗的汁水,又肥又壯,粘住了知了,細麻繩系在了知了腿上叫聲特別響亮:水稻田邊樹上的鳥兒,被大人們吆喝到了棉花田這邊,樹上的鳥窩多的數也數不清,一片啁啾聲,兒童們數一會,又低頭在草叢中尋一會,運氣好的,就撿到了一只幼鳥,拿在手上,引得天上的大鳥成群盤旋不去……棉花苗的花蕾上,兩片葉子交叉的梗子上,主枝與副枝相連的地方,生長著蜜腺。小孩子拔了茅草嫩苗,戳一下蜜腺,含在嘴里甜得直掉眉毛。棉花桃子硬綁綁的時候,也是可以吃的,頑皮的孩子偷偷摘了一個,放在嘴里,臉一皺就吐出來了,他們說嚼起來只有一絲絲甜水,再嚼就是干棉絮味道了。棉花苕也特別好吃,這種苕的藤子與棉花梗子一樣,長著紅色的斑點,葉子與棉花葉子一樣有三道分叉,果肉與棉花一樣雪白;嚼在口中,嫩的像西瓜,一咬一包水,甜的巴牙齒;吃過棉花苕的人,講到棉花苕都會流口水。同樣叫兒童流口水的,還有棉花糖,棉籽油炸的各種面食。細數起來,棉花,不是棉花卻冠以棉花之名的物品竟然是如此之多,曾經與兒童們感官的關系竟是如此緊密。
曾經,棉花帶給兒童世界美好回憶。曾經,棉花纖維提供了溫暖,棉花密腺提供了蜂蜜,棉花籽油提供了美味,還提供了一些什么呢?棉花同樣使成人的世界豐富多彩。
棉花田放花的時候,一朵朵棉花晶晶亮,像眼睛把一切看得透亮。評價一個好干部,棉農會豎起姆指,說,一年到頭和農民在一起,把一顆棉籽盤成了一擔棉花。棉農們這是在夸獎干部,意思是說好干部和群眾一起,做到了春撒一瓢籽,秋收一擔棉。對另外的一類人,他們會講一些故事,說某某到棉區抓生產,問:是籽棉產量高還是皮棉產量高。答:籽棉產量高。某某把桌子一拍:今年只種籽棉,不種皮棉。棉花收獲以后叫籽棉,加工去籽以后就是皮棉。正常的年份,一百斤籽棉可以加工三十五斤左右的皮棉。某某說只種籽棉不錯啊,因為有了籽棉才可以加工皮棉啊。可是,遠方的人聽到某某的故事后都抽抽地笑彎了腰,笑得你一拳,我一拳,互相捶起肩膀來。這個故事,棉農們講的時候一臉嚴肅,到棉區調研的干部聽到后更加是一臉嚴肅。此時,他們都在盼望著如何才能使棉花更加高產。
棉花帶來了財富。大集體時,稻區農民分值每天普遍不過二毛錢,而棉區分值超過了六毛錢。于是,山區的姑娘,小伙以婚姻為橋,來到棉區組建了家庭。八十年代,農村經營權放開后,棉區也開展了種植業的調整。一次我到產棉村調查,十幾位五十多歲的男男女女提出了要求,要我們派出精干的武裝民兵,前來培訓四天,讓他們學會騎自行車。年過半百的一大群人,你一言我一語,說出了同一個意思:騎自行車到街上去販賣蔬菜販賣水果方便,可以賺大錢。棉區的農民就是這么自信。他們侍候棉花如親人,播種,施肥,間苗,保花,育果,采摘,從初春忙到初冬,只到籽棉加工成皮棉,只到棉花換成了票子,才有功夫去街上喝幾壺酒,或者趴在桌子上甩幾牌。一年又一年,棉農人人歷練成了園藝大師,經營大師。我當年接觸過的棉農,他們才剛剛調整種植結構,就想到了自行車,就想到了用自行車去闖市場。他們說:我們棉農種什么,什么就長得好;我們去賣什么,什么就賺錢。確實,宜昌宜都在全國最有名聲的洲梨、蜜桔,還有俄羅斯專家考察過,品嘗過,用大拇指贊揚過的宜紅茶葉,攤開地圖去追根尋源,都是出自傳統的沿長江產棉區。春風吹過,一片錦繡,棉農們真是了不起。
棉花包藏著太多的故事。豐收以后,嫂子們的頸項上,手腕上增添的純金環子鏈子有故事;出嫁前,新娘子用棉梗子點燃溝火,在月光下唱了一夜的歌有故事;還有,棉籽榨房小師付高吭粗獷的吆喝聲也有故事。棉花有關的故事還出現在一個個紅色經典中。八路軍伏擊日本侵略者,激戰過后,繳獲了幾大汽車棉衣棉被;志愿軍長津湖打美國侵略者,最需要的是棉衣棉被;哼,特務劃亮的一根火柴,竟然要去燒毀一大垛棉衣棉被……棉花的故事讓人浮想聯翩,也讓人緊張萬分。此時,我也在傾聽著有關棉花的故事。一位棉農告訴我,棉花不值錢了。他們的棉田都改種了水果,還種了魚腥草,西瓜,玉米作物。他告訴我,這些田上報的還是棉花田,我們為棉花保留了戶口,棉花值錢了,我們再種棉花。
棉花是外來的品種,她像一個俊俏的媳婦,給鄉村帶來了好多;她溫暖,甜蜜,連耕田的老牛也要靠棉籽餅度過冬天;曾幾何時,鄉村各種名目的宴席,也要靠棉柴把大鍋大灶點燃,還有,大鐵鍋中煎炸蒸煮的菜肴,少了一些棉籽油的香氣,宴席也就少了一些糠慨。
現在,棉花作為一種植物,可能離江南江北傳統棉區遠了一點。不過,棉花并沒有寂寞,她們發展出了切花棉,發展出了盆景棉,發展出了彩色棉 ,她們在遠方更加亮麗,最驚奇的是棉花纖維蝶變為了絲綢一樣,棉布做出的褲子可以賣出三萬元的價格。
其實,棉花一點也沒有離開我們,那些最有味道的水果,蔬菜,甚至香氣繚繞的茶葉,甚至新郎新娘別在胸前氣味芳香的紅玫瑰,都是種在棉花田里,都是用種棉花的方法種出來的。
棉花是種田人的女兒,她遠嫁出去了,她留在娘家的笑聲,純凈,汗漬,腳板印子還在。棉花,棉花,越說越讓人想念,越說越親切的棉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