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融街很美,墨池書院就是一塊玉佩。
十分古典,十分溫潤,十分自信,墨池書院吸引來了一棟棟高樓。各盡其態,一座接一座緊緊地依靠著,也有稍稍疏離的,在藍天之下,極盡華貴,像魅力四射的模特,在比賽青春氣息,在依托玻璃幕墻和霓虹彩燈,凝望顧盼,釋放誘惑。這里是現代化的金融街。
人間最現代的東西,還需要傳統,還需要點綴,金融街也是。墨池書院,它駐足在百米遠的近處,點破了世俗,帶來了雅致。金融街依傍墨池書院,好比長河中浮出了一輪明月,好比波浪下飄出一葉白帆,好比流水中隱隱然有一片山影;是遙遠銀河潑灑出的色彩,是閣樓飄檐下晃蕩的風鈴,是草莽綠葉上搖曳的紅高粱,現代中又多出了一點點情調。
墨池書院點綴了現代,拿什么來點綴書院呢?答案就在下面。
答案之一是文化。樓宇之下,綠蔭匝地,紋章印痕,鳥鳴蟬唱還在訴說著歷史。這里曾經叫西陵區爾雅又稱新街,史載晉郭璞,宋歐陽修,蘇軾,陸游等名士文人來此著書講學游學,以池洗筆,后世生員附雅,致池水墨色得名。康熙年間在此建書院,是湖北省著名的書院之一。如今,這里高樓并列,還專辟留有二千平米的空地。走在寸土寸金的街市,就如同走進了一個夢,因為空地就是墨池書院遺址。走進遺址,有灰磚青瓦氣息,有綠苔斑駁如染,可以感覺有一個個厚重的腳板印,還有風雅名士停留著,停留著晉代、唐代、宋代歷史上留有名字的文化名人,名以文傳,自古崇敬,歲月浸潤,墨池書院就積淀成了符號化了的文化。由此,歷盡滄桑,書院毀了建,建了毀,即便只是一處遺址,也吸引來了一個現代的金融街,用文化顯示自己的另一種自信。好比,玉佩掛在了美人的脖子上,多了千般秀色,千般珍貴。
答案之二是崇敬。每周一次,辦事走過金融街,都要去看墨池書院。一月至少四次會面,書院與我促膝交談。十五年前,我因辦理政協提案,幾乎天天要來墨池書院,把一個個典故熟悉再熟悉習。直到退休,一別三年五載,到了年前,才回到故地。一切都大變了,留下的書院遺址,滿是青草綠樹,突變似地展示著變遷。記得,一位考研的女大學生,驅車百里來到遺址,撿走幾片殘瓦,說有老舊之物陪伴,可以安心讀書。記得,一位男青年,掐一段芒草花在手,說是毛筆,蘇軾揮灑過的,還用手比劃了幾下。記得,一位老者身手靈活,幾次跳躍,終于摘下高處枝頭秋葉,他說此葉長在墨池書院,做成書簽,常年釋放墨香。說罷,大笑而去。人們還會說起一處古井。男者女者,不分老少,伏在井沿,可以聽見郭璞講學,聽見蘇軾誦詞,聽得見車馬轔轔,風聲蕭蕭,市井有人大聲小聲吆喝,特別,蒸騰的水汽還摻和著似有似無的墨香酒香。古井是個故事。遺址中的,片瓦草木都享受著崇敬。文能化人,何止是點綴,而是植入骨髓的文脈。
走過長街,轉入小巷,去看一看墨池書院吧。從高處望過去,確實心有遺憾 ,高樓四圍,數丈余外一處荒園,雜樹雜草雜花略有印痕,透露出有人徘徊瞻仰過的信息。二十多年前,我記得這里有彎彎的古樹,有泛光的青石板,有四時花開;注目著條石圍成的水池,想象著有古人在此洗筆,還有精靈一樣的小魚從水草上滑過,觀看者都是一臉虔誠。哪是當年。遺址尚存,如今是雜草叢生,望之頓生荒穢之感。二十多年前,墨池的四周是一棟棟木頭建筑,色彩古樸,并不耀眼,因此墨池的風光,未曾遭受掩蓋。如今卻不同了,木質的建筑物已為鋼筋水泥的所取代,越過墨池遺址望去,抬頭一片是高聳的大樓,不能遠望,一切都變得平淡多了。帶著懷念,面對荒園,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當年:街巷有一點點逼仄,樹木卻很高大,古樹開枝散葉把青瓦屋脊遮住了。一排直線,幾重三角是露出的屋檐。一片瓦藍,是磚墻;幾點閃光,是小窗。拐角處是街市,游人們走過來了,連小販都是一樣,一個個腳步輕輕,輕言輕語;他們崇拜古樸的墨池書院。他們都認同一個觀念:先人們傳下來墨池書院,在本質上,里夷陵千年古城的文脈。
我走進了墨池書院的遺址。樟樹長成幾排,它們肯定是小鳥銜籽野生的,就那么擠成一堆斜靠著,未曾修剪過的枝葉,傾斜橫伸,好像要去阻攔什么。樹下,一個老者,一個少年正在鋪紙研墨。我走了過去,也站在了樹下。他們帶來了毛筆,宣紙,還有硯臺;他們商量著,環顧著四周,好像在小聲說沒有看見以前的水池和古井。我不想打擾他們,就走開了一點,站立在了一排柵欄前。風從我身邊吹過,墨池遺址的青草味,給吹到遠方去了。風停留的時候,那邊研墨的聲音,還有墨的氣味,飄入了我的耳朵和鼻孔。
這時,大街上汽車聲音,越來越響,由遠而近。載人上下班的車輛奔馳而過,噪音碾壓著空氣。偶然的喇叭聲,竄進了小巷,有點像雷聲掠過,使人一驚。我看見樹下長者,少年,他們肯定里商量好了的,長者牽紙,少年執筆 ,已經寫好了幾副對聯,那紅通通的一片,垂掛在樟樹下,給墨池遺址增添了趣味。他們低頭忙碌著,他們用筆用墨,沉醉在自己選定的世界之中。在園內轉了一圈,柵欄保護著遺址,也限制了人們的視線,這是二十年前沒有的閉塞。待我抬頭望過樹梢與樹隙,但見高大的樓房,也像柵欄一樣圍住了墨池遺址。還有,高樓空調嗡嗡嗡響聲,壓住了小鳥的鳴叫,綠樹的頂尖不停地搖晃著。我停住了,讓心慢慢安靜了一些。站在大石之上,回望稍遠鬧市,金融街的高樓,一排排的,散發出一種清健和挺拔的氣息,帶著活力,窗戶眨著眼睛,好似也在眺望著書院遺址。高樓也許在想,再美再富貴,也要有一塊玉佩,才會有更高貴的氣質。愛美之心出自天性,眾生與高樓都會遵循內心做出選擇。
我祈愿墨池書院堅守下去,但愿青瓦磚墻,杉木門窗重現,書院再被古樹掩映,一聲一聲詠誦,還有池水,在墨香中蕩漾不息。以往是如此,二十年前是如此,將來也是如此。因為,墨池書院即便是遺址,即便借著荒蕪掩藏在都市里,卻還是美人不舍的佩玉,受到了天,人,樓宇的惦記。
墨池書院,輕輕地呼喚一聲,我們面對歷史的饋贈,什么生靈能不振奮,什么意氣能不風發,什么文字能不激揚。
雖然只是遺址,墨池書院還存活在現代都市的心田里。
附記:
宜昌市西陵區中心爾雅街地帶,清朝時期留下一座占地數十畝的墨池書院,是晉代文學家、訓詁學家郭璞在夷陵注釋《爾雅》時的居所,至1949年僅存書院中的洗墨池。2005年5月市按照規劃將周邊18.5畝土地以高價拍賣用以房地產開發。為了保護文化遺產,宜昌市炎黃文化研究會原會長張忠民、李泉等多次建議復建書院,得到市決策層面高度重視。西陵區政協副主席,市政協委員萬新燦提出了關于抓緊“墨池書院古遺址”復建項目進展的建議。在辦理委員提案過程中,市政府將預留復建墨池書院遺址占地由原定1000平方米修改增加至2000平方米,并規劃由政府出資修復這一文化古跡。自2005年以來,市政協,市各民主黨派,市以及西陵區政協委員多次形成提案,反映社會各界建議,為保護墨池書院遺址,復建墨池書院持續建言獻策,引起了廣泛關注。(作者系宜昌市政協原副秘書長)